文化
稻草人
立冬后,气温骤降,梦见推门便是大片麦田,风呼呼地吹。太久不骑,腿脚像生了锈,心下一横猛地踩蹬数次转弯朝着坡道飞驰而去奔往日落的方向。周遭景致开始暗沉深邃,撞碎一片花海,倔强的风劈头盖脸,麦田如起伏流动着的生命之海,虫鸣在半空中跌宕,直到看到那个并不好看的稻草人,守着不多几寸方圆,突兀地杵在麦田中微微颤动。
它像是这片土地的色彩召集人,又像被季节遗落在此的畸零人,我停下来望着它,纺锤般的体型,驼背,满头乱发,和童年看到的稻草人不一样,不再那么意气风发,灯塔般目光如炬地屹立在这里,驱赶鸟群,啜饮月光,袖手旁观整个星空,像个流浪诗人。正当彷徨之际,身旁窜出一辆摩托车,停在田埂边,上头的师傅看着我,问我是否迷路,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师傅说:“走吧,我带你离开这。”
和新的人在一起,拥有新的生活,新的概念,新的境遇,培养新的默契,发展出一套新的语言体系。当用新的概念和际遇去回望走过的路,会发觉记忆中的影像比照片更恒久鲜活:记得暮霭的形状,月光的气味,山谷的尖啸,记得转身前最后被加持的颤抖的勇气是如何在尘埃落地后化为齑粉的,记得工作生活皆靠记事簿的衰老是如何刻录数年前那滴眼泪的,记得麦田中的稻草人是如何守护着一群肆意奔跑呼喊星空的逐梦少年的。
稻草人没有心,它的形状与外饰尽显随意,但并不妨碍它成为孩童的朋友,既然人类可以赋予一颗行星的名字,那么赋予一个稻草人以人格又有何不可。
它总是沉默,每次鸟群袭过都会潦草一些,身形也歪斜些角度,但它收集了很多关于秋天的故事,云的抱怨风的私语,白日被空旷与寂寞淹没随风晃动,夜晚停止摇摆,幽暗深处的野兽匍匐在半明半暗的角落,行至它面前骤停,疑惑而迟钝地望它一眼,又笃定朝前走去。稻草人好像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待那些故事的结局,还是新故事的开头,这些思虑在茫茫宇宙的时空中,隐隐地发着微光。
稻草人不会说话,或者只是不会人类的语言,事实上,这是少年人生中不多的几次说真心话的时刻,只有对着不会使用人类语言的他者之物,才有可能说上几句没有任何转折与铺垫的“腹诽”。如果你把这些话真的说出口,有时会吓到自己,而此刻它被认为是一个有主体性的稻草人,风的赋能让它模拟出人的摇摆,像是在微微颔首。
这样的场景,任何导演都无法拍出身临其境之感,只有一次,在巨幕影院看动画片时,出现了一片波浪般起伏的麦田,背对着的主角发丝随风晃动,虫鸣在时间的间隙往复轮回,波澜壮阔的秋在沿途写下烂漫,长时间的白噪音,唤醒了那部分记忆,也早已忘却当时说过什么,但不必搜寻,稻草人不在很久了,如故土一般,不过是万千变迁中微不足道的唏嘘瞬间罢了。
梦像一场馈赠,麦田,稻草人,游离,在这个午后,楼宇把瞳孔放大,时间间接无效,稻草人屹立在记忆深处,它知晓我的勇气,并不觉得孩童的心声是荒唐的呓语,如果它能看到现在的自己,知道我也曾努力过、争取过,只是实力不济罢了。我把时间重新整理成时间的样子,把碎片收拢成碎片,偶尔聚集在一起,大部分时间分开。
如果可以,还能梦到那个稻草人,我会穿过金黄的麦田,去给稻草人唱歌,等着落山风吹过,暮色四合后跟它说:“走吧,我带你离开这。”(李 泱)
